第二十三章 弹跳训练

一夜无话。

看着跳廊外静静挂在空中的上弦月，张弦月与下弦月，巴哥奔脑海里浮现出月光下那泛着淡金色光芒的草垛，那绿莹莹黄澄澄的池塘，那紫色拱门，那藏青小球，那逐层凹陷的螺旋状圆盘，那闪着或青或蓝或紫或白微芒的远方。

右侧那黑魆魆的后山上，坎迪是否仍将自己挂在树上发呆，那张青绿色泛着黄光的鬼脸是否还会悄然耷拉在她的肩头。

天蒙蒙亮，巴哥奔便一骨碌爬了起来，轻手轻脚走到阳台，一跃而下。

先吃早餐。

现在她已经知道如何借助临鸾指引自己到特定的位置，只需轻抚它的翅膀，说一声“饿”、“困”、“学”、“水”，就能顺利到达食堂、寝室、教学楼和池塘。

当然，如果能顺利说出J22，M19，L8和C70这些代号，导航定位自然会更精准，但巴哥奔虽然记性很好，嘴却很笨。

最近总是坎迪或澄涵给自己带饭，今天她想自己试试，趁人少。

空荡荡的大厅显得尤为空旷，要不是几个穿制服的人影在四壁蹦来窜去做着准备，巴哥奔还以为自己进了篮球场。

“吃啥？”

一个沙哑厚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好似某个淘气包扔到自己连体帽中的擦炮猛然爆响。

条件反射地一拧身，满脸胡茬的大爷正冲自己傻乐：“过来瞅瞅！”

一面巨大的曲面墙上滚动着今日早餐的全景图，除了自己好容易才熟悉的乳白色的臭雪松，黄色的霉桦，撒了马尾沫的青皮柞外，全是些提不起胃口的黑丝球、红斑块和咖啡色的毛线团。

“慢慢想。”大爷转身跳开，此时滚动的墙面上现出一朵勾着金边的粉红云彩，两道浅蓝色的月牙，以及一个雪人模样的家伙。

“唔~”

巴哥奔冲墙壁凌空点了几下，三个物体随即被选中。之前坎迪有告诉她，临鸾会自动捕获手指的选择，看来捕获得还真挺准。

“这仨？确定？不怕噎着？来点儿漉菽还是歕香？就漉菽吧，最受你们欢迎的漉菽，如何？”

“唔~”

“好勒，去那边等着吧！”

巴哥奔后退几步，心里有些忐忑，默想着那天在烟囱里俯瞰的情景。

如果食物从窗口飞出，自己应该在飞出的一瞬间起跳，还是等飞到嘴边时再起跳？或是飞到最高点即将下坠的时候，起跳更稳当？

那究竟是该原地起跳，还是向前猛扑？若是扑过头，往回跳还来得及么？是不是必须用嘴来接？要不要扭头转身回腰马跨？

咬住后又该咋办呢？是不是必须立即咀嚼？如果不马上嚼完咽下去，下一个食物过来嘴里还塞得满满的，又该怎么接？

越往下想，巴哥奔越没底气，手心和脚底全都汗涔涔的，上唇也渗出不少水珠，心脏再次不争气地咚咚着，胃也发出咕哝咕哝的抱怨声，小肠来回荡着秋千，摇曳得五脏六腑酥麻而慌乱。

第一个食物从窗口飞出，划过一道漂亮的粉红圆弧，犹如四倍慢放的镜头，缓缓落下。巴哥奔稳稳跳起，一口接住，咀嚼，吞咽，一气呵成。

第二个食物随之射出，一道蓝色圆弧，漫长的滞空让她能从容处理嘴里的残渣，再次高高跃起，只觉嘴巴仿若赤手射出的红色细网，轻柔地将食物包裹住。下落的过程也是如此缓慢，慢到足以让自己嚼满三十三下。

第三道白色弧线过来时，巴哥奔决定蹬腿前扑，在最高点将其接住，弹性十足的白羽让这一目标变得异常简单，两道圆弧在空中相遇，如雀儿捕蝉一般轻快。

当巴哥奔稳稳落在曲面窗口跟前时，大爷正准备将那团漉菽抛出，吓得他一哆嗦。

“嘿！吓我一跳嘿！饿死鬼投胎呀！喏，吃吧！”

说着，大爷将漉菽轻轻一抛，巴哥奔用嘴衔住，含在舌下，冲他挤出八颗上牙，一跃而出。

顺利回到标记着M19的宿舍楼下。

口腔布满了漉菽那泛着新鲜青豆与甜腻百香果的气味，爸爸一直觉得百香果的味道更接近他最爱的芒果，可自己却觉得这味儿明明更接近香蕉。但当豆香将甜味与酸味隔离开后，百香果真实的味道才浮现出来，原来我俩都错了，它的味道，居然更接近菠萝！

望着1703，巴哥奔径直跳上十七号飞梯，坎迪总结得没错，合、弯、屏、摇、仰，射出后先朝左飞。

角度控制得很好，达到第一级时，临鸾上的数字精确显示着101。

整个身体撞入冰晶颗粒中，被吞噬，被包裹，被融化，被吸纳，被反应，被排斥，被吐出。

向右，目标，242。

好，向左，301。

这里每一级都约莫有地球上三层楼的高度，九米挑高的风格让每个房间都仿佛一座微型教堂。

仰着头，双手轻轻搭在裤缝上，手掌微微向外翘起，双脚并拢，脚尖绷直，如小金鱼般在空中自由摇摆，被两侧透明海绵来回吞噬，高高抛出，灵巧地来回转身，轻柔地朝另一侧游去。

就像在做梦。

不，梦中也从未如此顺畅过。

当1703稳稳浮现在临鸾上时，巴哥奔已一摆身子钻了进去。

临鸾再次急促拍打起瞪得溜圆的眼球时，房内早已空空如也。

最近它似乎总出问题，现在的时间不可能是10点20，因为候坡老师通知过，10点整必须在弹跳训练场集合，自己也反复叮嘱过自己，不会错。

是的，地点也不对，训练场明明是K28，可这里不断闪烁的红字却在提醒我立即去L35。

L35，那不是第一次测试时那个恐怖的密室？

不管它，先去K28再说。

10点28，训练场K28空空如也。

回寝室，还是听从临鸾的指点到L35？

无数个记忆碎片涌来，碰撞着，争辩着，最终一致认为，照目前的情况来看，回寝室会死得更惨。

10点42，L35。

时间是怎么流逝的？

依稀记得自己钻进寝室时，临鸾上的时间才8点47，室友们仍熟睡未醒，一转身瞥见清晨的校园，那股久违了的蠢蠢活力扑面而来。

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，中途好像被大家挤开几次，也闪念几次，该躺下还是干点别的。

闪念稍纵即逝，情绪也回归平静。时间是不存在的，人造的东西，宇宙里没有这个伪造的概念。大自然却无比真实，清新扑面，鲜嫩诱人。

依稀记得临鸾用翅膀拍打过自己几次，从温柔到粗暴，羽根差点没入眼球，难道拍打前不该先检查人家是睁眼闭眼的吗？默认用户会主动闭眼显然不合逻辑。

正想着，拍打再次袭来，合上双眼，摸索着将提示功能彻底关闭。

抢在拍打前闭眼，不发呆时是可行的，可人怎么能保证自己永不发呆？

10点45，进去罢。

乌漆嘛黑的高台，前有挡板，小心鼻子，开始转圈，螺旋向内。

记忆无比清晰，现在已到最窄处，两侧的挡板只容侧身钻过，小心脚下。

探到洞口。

向前扑还是向后倒？亦或该坐下，像滑滑梯一般前进？

蹲下时，手指触摸到墙面上一块冰冷的凸起，指甲盖大，滑滑的、硬硬的、圆圆的、脆脆的，轻敲几下，圆盖复活了，瞬间消失无踪。

手指下滑，墙面上、地板上几乎全是由这些冰冷的鹅卵石铺就而成。顺势躺下，用身体去温暖它们。

很快，身体下方涌动起来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。

不再是两道平行水流，而是一道急速的人形大潮，一齐涌入漩涡。

旋转，永无休止的旋转。

这不就是时间？

在旋涡中，一秒，一分，一小时，一天，一月，一年，又有什么区别？

下一个漩涡可能地老天荒，数万年却弹指一漩。

当眩晕成为一种习惯，持续眩晕就意味着新平衡的诞生，平静会在匀速中再次降临。

只要平静不被打破，一微秒和一个世纪又有什么区别？这就像在不受外力干扰的情况下，任何物体都会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。

真正的问题是，平静总会被打破，却不知在何时。

真正恐怖的不是身在旋涡，真正恐怖的，是岸边总有人提醒你，来不及了。

来不及了，前面就是悬崖峭壁。

来不及了，前面就是瀑布嶙石。

来不及了，前面就是无底深渊。

来不及了，前面就是万丈虚空。

心一旦动摇，焦虑随即趁虚而入，恐慌感在体内拍击，一浪高过一浪，难以释怀，让一切变味。

“下一个，K28。”

K28？

别骗我，刚才训练场还空无一人。

“下一个，L35。”

此刻，巴哥奔才意识到，自己正躺在那个悬空的岩石露台上，四周空无一人。

“下一个，M19。”

M19？噢，对，弗洛格老师曾给我看过这特训室的布局图。像一个巨大的不规则棋盘，每根悬柱都星罗棋布，有的相互之间距离很近，有的却很远，不过编号却不会出错。

比如这个标记为A1的露台，两侧分别是A2和B1。

M19，还远着呢！

“下一个，N7。”

越来越远了，看来大家是向着最深处的Z出口一路行去。

依稀记得B2是在右前方五米处，没有绳索，没有吊桥，更没扶梯。

对现在的自己而言，五米不算太大的挑战，甚至十米都不算。可我干嘛要直接去B2？更近的B1不是更好的选择？可B1，在哪呢？

噢，对，坎迪曾提醒自己，临鸾有夜视功能。

刚启动夜视，大厅立即变了模样——原先黑魆魆的深渊变成了一群可爱的鬼脸，也不知是谁用莹莹夜光粉涂抹到这一根根悬柱上。

每张鬼脸的风格各各不同。有的俏皮的将嫩绿舌头折成数百折，有的神经质般将橙色眼珠弹得到处都是，有的则面泛墨绿目光困顿，有的脸膛鹅黄中透着猥琐，有的蓝盈盈的脸上翘着七八根造型违和的赭红胡须，有的巨大鬼脸旁还搭配着一个玲珑的身体，有的则索性将一堆肢体胡乱插在紫绿脸上。

无论线条粗细，顿笔强弱，笔锋走向，颜色深浅，层次与细腻度都能看出，这些鬼脸绝非出自一人手笔。

然而，为何它们都动来动去？

“下一个，O22。”

诶，我是要干嘛？噢，对，B1，右侧那个可爱的小精灵头顶不就是大大的墨绿色B1吗？相距仅有不到三米的样子。

好，就去那。

吸气，后退，啪嗒。

跟在客厅跳格子没啥区别，此刻已稳稳站在B1上。下一个，C1，也就三米多点，正好在前方拐角处。

吸气，原地起跳，啪嗒。

虽说是个光滑的球形堡垒，却也难不倒我。

前方骤然开阔，数百个鬼脸栩栩如生，远处传来惊呼声，叫喊声，打闹声和嗖嗖蹦跃声，让人不由得渴望加入其中。

好，接下来试试白羽的加速连跳！

D1，E1，F1，G1，H1，I1，J1，K1，L1，M1，N1，O1，P1，Q1。

“下一个，P4。”

混乱的叫嚷清晰可闻，数十个泛着红黄光芒的身影从不远处的露台上跃过，不时撞在一起，哭爹喊娘地摔落下去，骂骂咧咧地扑腾上来，跌跌撞撞，零跳碎跃，连滚带爬，口无遮拦，逗趣不羁。

无人注意角落里的自己，等大家安静下来，连忙继续前行，R1，S1，T1，U1，V1，W1。

“下一个，Q28。”

响声再起，却远远落在后面，巴哥奔露出四颗上牙，X1，Y1，Z1。

多么轻松。

“以，以后，不，不用，来，来上我，我的课。”

嗯？什么声音？

“迟，迟到，作，作弊，没，没话说。”

声音来自右后方，巴哥奔猛地一转身，Y2平台空空如也。

我先到的，难道不是吗？

“出口，Z36。”

另一头？

巴哥奔转向Z2，纵身一跃，刚跳到半空，石钟乳上突然冒出一对黑眼圈，鬼魅般的灰绿色眼珠高高凸起，吓得她倒跌回去。

幸运的是，背部刚触到Z1，抛林便自行贴住，将巴哥奔的身体稳稳固定在悬柱上。

眼睛紧紧盯着Z2左上方那根石钟乳，一条条莹绿色蝰蛇宝宝正从两侧探出头来，并不急于向前，而是在空中舞动着，随时准备向四周射出。

不远处传来同学们陆续抵达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、低吼声、诅咒声、抱怨声、责备声，顺着另一头的墙角，依次从出口钻去。

巴哥奔想求救，却如常失语。想追上去，却失控依旧。

“还，还愣，愣着干嘛？”

蝰蛇宝宝终于选择一齐从右侧出发，长条状洞口隐隐现出淡蓝色锯齿，洞口两侧堆积着两团墨绿色泡沫，幻起幻灭。

“候坡老师嘴边的唾沫像是总也擦不干净。”坎迪这句话突然在脑海里冒出，一切恐惧烟消云散。

一股烤木棉的焦臭味儿传来，巴哥奔只觉自己脚底发热，蜷曲过顶，翻身站回Z1。低着头沉住气不断向前，Z2，Z3，Z4，不再管头顶那堆该死的蝰蛇是否追来，一心只想从憋屈中逃脱。

重见天日。